游过大海
中华上下五千年是一个宏大的四舍五入,类似于知乎月入三千约等于年薪百万。按史记《殷本纪》与出土甲骨文串供的口径,文字信史大约只有三千六百年。考古物史将最早的社群推至约九千年,能被考证的工具精细化和成规模的协作生产,还要再远四五万年。在这十倍于信史的年岁,曾经活过很多人,发生过许多事,有人为编造的信仰,有指引生产的政权,有争夺资源的同类,有国王与贩夫,有勇敢和无畏,有懦弱和鸡贼,有后世史书乐此不疲的最高领袖,超级明星,还有一代代年轻情侣和新生婴儿。我曾异常痴迷史前博物馆,把弄穿越千万年的器物,通过器物意淫这些并无文字记载而又真实发生过的年岁,人们对自己祖先就同亘古宇宙一般无知,人寿短,岁月长,人心善忘,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几乎成了一切历史的收场。
刘慈欣之偶像克拉克在六十年代的《2001太空漫游》中,用巨大的黑石板作为隐喻,暗示智人大脑皮层神经元勾连积累,在某一时刻突破阈值而觉醒,产生抽象认知,理解想象现实和凭空创造的意义,就同口水书《人类简史》里“认知革命”假想那般,先聪明起来的人靠图腾,靠协作,靠画饼讲故事,像胶水般把族群连结一起,在数万年光景里,围捕猎杀无生殖隔离的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直至殆尽,就好比柯基彻底灭掉了哈士奇。那第一个抡起石斧,杀戮同类,开启人类文明的狠角色,我们甚至无从知道他的名字,其肉身可能早随碳循环,沉压作能源,成为公路上一屁发动机尾气。每想至此,瞥见媒体上野心勃勃的政客,想着名垂千秋的那点小九九,都有点近乎滑稽的徒劳。
个人奋斗从来没左右过大的历史进程——第四纪冰期末气候回暖,富有可驯化动植物的中华腹地和新月沃土几乎同时出现农耕文明,历法,文字,度量衡,分工,货币,亚欧两开花。那些没被地理气候眷顾的大陆土著游牧,没能发展出单位土地生产率更高的农业,成为之后数千年被征服者,被打上野蛮和落后的烙印。原始基于利益捆绑的管治模式在农耕文明迅速瓦解,过去“服从大哥指令围捕才有肉吃”,再也解释不了“凭什么我家种的稻要分大哥一份”。更复杂的国家机器建立,人类也第一次面临因个人生产力提高衍生的管治合理性危机。管理者意识到需要一个更好的故事,才能维持大系统运行,于是世界不约而同地出现宗教。成千上万的造物主百轲争流,编造,误解,碰撞,融合,被掌权者青睐的三五个支流传播至今。古人本能地相信一个更高级的存在,主宰一切,地上长出粮食,天上掠过流火,皆是神明。政权和宗教交媾,大哥是神权的人间代理,合理性轻易解决,现实利益捆绑则转化为创作空间更大的天堂和彼岸,驯化着世代草民,面朝黄土,心向乐土。
古希腊人是个异类。面对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他们也诉诸宗教的高墙,但他们的神和人一样,自私,善变,容易犯错,而非全知全能。他们质疑一切,他们相信更具体的人,他们在德尔斐建造神庙,阿波罗神庙入口镌刻的三句箴言之一,却是“认识自己”。这群人硬是凭一己之力,创造了世界最初的哲学,算术,几何,自然科学和民主制度。民主制度当然挡不住马其顿的铁蹄,后来又被剽悍的罗马来回摩擦,但一千七百年后,佛罗伦萨有识之士重拾古典理性精神,纷纷献上膝盖,间接开启让西欧鼎盛两百年的工业文明。在人寿的尺度上,历史有时很难说清输赢。
工业搭上科学的车,带飞商业,教堂变成工厂,顾客变成上帝,人们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力量,机械化让一个人吊打过去一个封建庄园的生产力,科学回收宗教对世界真相的解释权,政教的故事渐失合理性,人类面临第二次管治合理性危机。十七世纪英国颁布《权利法案》确立新议会,到一个世纪后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发布《人权宣言》,代议制民主的故事一直讲到今天——人们不再服从神祗,不再服从权威,只是服从自己,权力前面终于带上了公字,选票变成表达自我意志的社会契约,连民主指数常年垫底的朝鲜,政治伦理上,政府也是投出来的。
在新的民主故事里,政权的终极要义从让多数人听话的管治,转变成让多数人满意的服务,哪怕结果差强人意,选票都是所有合力汇集的唯一评分表。在让高晓松自觉内心丑陋的北欧,人们似乎并不忙于民族复兴,人们通过选票来制定或改变需要共同遵守的法律和政治秩序,政府更像是仅提供治安,消防,医疗,教育和基建等大型公共产品的众筹平台。在更宽广的全球化洪流里,政治和信仰本身又形成巨大的竞争市场,当“爱国”不是必选题,可以相对自由地移民,佛陀耶稣通过各种手段,兜售自己的信仰,就连无神论者,也能被飞天面条教零门槛戏谑地涵盖。而当中只有科学,可以置身事外。太平洋彼岸是否取信韩春雨“NgAgo能内切基因”,不取决于多少政治领袖振臂高呼,也不建基于任何个人喜好和成长所接受的信息,而是实验室里反复地实验与结果。每每政治掺和科学,姿势就显得有点刁钻,首批共和国勋章颁给袁隆平,大象公会对杂交水稻综述式文章《袁隆平神话》,迅速被扑灭,因为质疑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自然科学之美在于可被证实和证伪。特朗普们可以认为气候变化是谎言,但土地含水量,心血管发病率,以及山火等自然灾害发生率的数据就躺在那里,所有人通过相同的逻辑推导,都能得到唯一确定的结果路径。在那个群星闪耀的年代,下乡躲避鼠疫的牛顿随手写就拉丁文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二十六岁专利局鉴定员爱因斯坦五篇论文,揭示布朗运动扩散式,光电效应和狭义相对论,狄拉克薛定谔方程,波尔模型,泡利不相容,费米子,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喜欢搞大新闻的费曼,1959年在加州理工一场随意的演讲《在底部还有大量空间(There’s plenty of room at the bottom)》,提出纳米技术和微电机系统设想,构建起如今智能设备里麦克风阵列和所有物理传感器,连同好基友冯诺依曼的现代计算机结构,半世纪过去,还占着全体科技股总市值的半壁江山。提出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只是基于近乎质朴的简单信仰,“它们不违背物理原理”。
社会科学没有简单信仰。虽然也能证实和证伪,但通往结果的路径并非唯一,甚至导向的结果本身也不尽相同。人们长年累月地争论,从李斯特叫板亚当斯密,到哈耶克檄文凯恩斯,最近一次,2016年北大思辨会,林毅夫论战张维迎,个人自由和公权干涉的边界在哪,也即所谓群己权界,摸了四十年石头,终于在经济议题上,可以公开讨论,要不要到桥上走走。当然,政治论述上还得说,过了河是石头的功劳。在这场号称世纪之辩的三小时里,政府与市场的关系,站队产业政策的林毅夫和自由市场的张维迎,都只是对前人论述的重复演绎,辩论无胜负。两年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杰出贡献者表彰,厉以宁和林毅夫旗开得胜,吴敬琏和张维迎败走麦城,左转右转,政治又指了方向。
哈耶克从老布什手里得过自由勋章的表彰,但哈耶克应该还是失落的。1944年写就《通往奴役之路》,三十年后获得诺奖,却是不咸不淡的商业周期研究。晚年的哈耶克走上表弟维特根斯坦的老路,开始投身更形而上的哲学研究。主流对计划经济失败的归因是激励机制,“大锅饭调配不起人们的积极性”,似乎有朝一日人民觉悟达到高水平,共产主义仍会来临。哈耶克给了致命一击——市场更像是一个通过价格渠道传递的认知系统,每个市场参与者根据主观信息,分散地作出决策,达致资源有效配置的均衡,任何主观错误,都是他人制造超额利润的机会,此间还会不断产生新的信息和资源,推动创新进步。计划经济的失败是因为不可能有全知全能的神,即人类无知,而致命的自负几乎是所有人类犯错的先兆。一个没有形成纠错机制的中心节点,就像一场大型赌博,赢了民族复兴,输了就是几代人翻不过身来的宿命。
电影《黑客帝国》情节设定,人类只存活在人工智能提供信息虚拟的培养液中,这永远无法被证实或证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哲学的尽头相遇,薛定谔晚年的《生命是什么》,霍金的《大设计》,以及罗素黑格尔等先哲,世界本源都归结成一种抽象的状态描述,或叫熵,或叫认知,或叫思想,或叫知识,或许语言根本不足以准确表述。人类所有客观的行为和情绪,都是信息的反馈。早上买煎饼果子,是对食物充饥的认知反馈,每天上班下班,是对劳资契约的认知反馈,面对山川湖海的心旷神怡,面对同龄压力的急躁焦虑,皆是环境信息和个体应对的反馈。近代认知心理学的论述,法国勒庞烂大街的《乌合之众》,哥大教授戴维森的“第三者效应”,无数脑神经学家对老鼠蟑螂的电化学反应,不断挑战着所谓自由意志,也许人即信息。由于或主观或客观的原因,教育文理分科,专精数字的远离时政,知晓四九年后历史全貌的不掌握生产力工具。不自由的信息市场又常夹带私货,纠错声音不能迅速补位竞争。权力筛选的自媒体,变成躺在手机的新闻联播。几篇十万加的加工事实,索罗斯又做空港股,韩国政治被财阀把持,乌克兰民主化背锅经济衰退,最近意见领袖好像又盯上了印度。
十几年前曾经目睹深圳街头喊声震天的反日游行队伍,热血沸腾的群众围住一名路过女孩,勒令其脱下身上的和服,女孩哭着说,那是汉服,最后还是让人强行扒了。二十七岁林毅夫丢下多病的母亲、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女儿,怀揣着“想让中国富强”的梦想,讹传中抱着两个篮球,游过大海,从台湾金门泅渡到福建厦门。我时常想起那个女孩,想起群情激愤的众生。那些被国家民族和荣誉仇恨捆绑的人,要怎么游过大海?
用共享单车,用核心价值观,用医疗社保,用学区房,登上一艘望不到彼岸的船,去迎击从未存在过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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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可以这样去看。文中浩繁的信息相互交织凝聚成新的观点,如同讲述故事般以有序的逻辑结构铺展开来,也许一切也同时在潜意识中生长,像混沌的原始海洋里诞生生命,无数交融碰撞的信息也将在混沌中诞生新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