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lu1992

书店

寄生在城市边上的是一城镇，不大不小，人们都管它叫中镇。以前下乡的年代，这里算是豁绰的地方。下乡的风光过了，当年很多的青年和当地的姑娘也成了，摘了愤青的帽子在镇上当起小资，悄然无声地繁殖后代。也不知是深得孔老夫子中庸儒道的衣钵还是看破了老毛时代文革的“瞎了眼”，镇上的这些人凡遇到些争论，大都不偏不倚，丝毫不敢逾越中立的墙。连两家子吵起架来也像深院闺女一样，羞羞答答的，但偶尔也说着毛主席说过云云。

惟独镇上开书店的陈老板像是个异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跟别人争得天昏地暗，也不怕别人诟病，而且每回讲话都讲得面红耳赤，俨然一樽关公泥偶。今天恰逢他的书店倒闭搬迁，站在大街上使劲地叫卖清仓，像是刚投降的日本士兵，硬着脖子抬着头，但却没有了以往那样的神气。听人背地里说，陈老板原名叫陈儒知，后来也不知怎的，自己给改了叫陈自知。陈家祖父三代都是读书人，陈老板很少提起他父亲，跟熟人侃得最多的是他的爷爷。

听人家说，他爷爷最为风光，中过前朝的进士，当过县官。后来好像说因为写过什么文章，支持维新的，结果没过两月，官也给上面的摘了，还要关进牢里，妻子都不让见，都以为他同那帮人一并被处死了。就这么过了十几年，突然某天夜里他拍门回来了。样子倒没变，只是脸上多了些胡茬，活见鬼吓得他妻子半死。待他吃饱喝足了才从他口里得知，他是被流放到了俄罗斯边境，后来听说满清被推翻了，辫子都没剪就跑了回来。

跑回镇里以后，国民党的听说了，曾经派人来请他出去当官儿，他也没敢，只是在镇里开了家书店，取名振华。仗着卖书，生活也算可以，但唯独年纪大了，膝下又没有男丁继香火，把陈老爷子折磨得坐不安睡不好。后来，好像是说在庙里跟庙祝求的一土方子，老来得一子，也就是陈老板他父亲，四代单传，把陈老爷子乐得捐钱又捐柴米的，将庙宇修葺了三遍。之后干脆就在镇上免费教小孩念书，所以现在镇上上了年纪的老头都受过陈家的恩惠。而书店的生意因此好了，也攒了个好名声。

到了陈老板他父亲，小时候就不喜欢跟着陈老爷子满嘴巴什么之乎者也的，但能写一手好字。后来撬了家里的钱柜，瞒着陈老爷子一个人跑去日本求学了。没过了几年又油光可鉴的跑了回来，满身西装革履的，还说要加入革命军。陈老爷子拦也拦不住，被活活的气死了。陈老板他父亲也就因此参不成军了，举殡一年后反而稳重了许多，在镇上娶了个媳妇，不认识字但懂算账，一起经营着振华书店。偶尔也写写匿名文章，发到报社里，也不要稿费。

尽管中镇并不起眼，可在那时世道也不太平。日本鬼子飞机大炮的驶了进来，幸亏陈老板他父亲能讲一口日语，日本鬼子乐得像是见到了老乡一样。不管看懂看不懂，只在他书店里抬了几箱子书走，其他的也没烧掉，人也安好，真算是万幸啊！往后的几年，听说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不久新中国也成立了，陈老板他父亲参加了镇上的庆典活动，分了一碗乳猪。此后，镇上太平了几年。

不久，为了响应镇里党支部的号召，陈老板他父亲积极的投身到了国家建设当中，白天帮镇上的人务农，晚上就帮着抄抄黑板报。可书店一路都没有关门，让妻子看着。也没过几年，上面说要消灭阶级敌人，开展文化大革命，陈老板他父亲既不知道什么阶级敌人，也不懂什么文化大革命，只是如常地干着活。

某天怪事就来了，一大群戴着红色肩章的青年闯到书店里，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两口子揪了出来，把书店翻转了好几遍，说有人举报他们是汉奸，非要他们交待和日本的通牒。天大的冤案啊！陈老板他父亲自认是个清清白白的中国人，直喊冤枉，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他乍想起这可能是因为当年的那件事儿，一时也百口莫辩了，只剩一副无奈的表情，恨不得当年被日本鬼子毒打一顿或者毒打日本鬼子一顿。他见过那些被批斗的，也做好了世界末日的准备，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夫人。孰料，这时其中一个青年发现了书店里前几天刚进的几箱《毛主席语录》，好像看见尸体从棺材里蹦了出来一样，惊讶不已。而其余的青年见状，也相信了陈老板他父亲是被冤枉的，于是就把人给放了，大伙儿也跟陈老板他父亲猛赔不是，仿佛自己方才罪犯滔天一般。

陈老板他父亲见过鬼也就怕黑了，遂把书店里所有含“资”的书籍都清了出来，召集一大帮镇上的人来，然后在他们面前一把火给烧了，后来又把书店直白地改名为“毛主席书店”。不够保险，另外还在书店门口贴了张声明，说要读毛主席的书、看毛主席的画、抽毛主席的烟，反正就是一句——坚决拥护毛主席。

书店红红火火地过了十几年，可钱倒没赚几个。后来听说毛主席死了，痛哭了一宿。没过多久，镇上又说要恢复高考，镇上有三个名额：书记的孩子一个，镇长的孩子一个，沾了毛主席的光，给自己孩子，也就是今天的陈老板要了一个名额。陈老板虽没上过正规的学，但自小呆在书店看了不少国外的书，能写得一手好文章。高考下来，陈老板没考上大学，只是上面有人带话下来，说压根儿没看懂他在写啥。书记和镇长的孩子也没考上，不过托了人事还是上了大学旁听，这一直让陈老板耿耿于怀。

后来陈老板似乎看透了，再也没有参加高考，只是像父亲一样，看着书店过日子，偶尔也写写似乎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文章。不久陈的父亲也离他而去了，他把书店名改成了“文化”。搭上了改革开放的船，一开始书还是卖得风风火火的，后来好像经历了什么，一夜之间这艘船像是疲倦了一样，驶也驶不动了，书更加卖不动了。为了维持生计，文化书店里开始卖些文具，可文具也没什么人买，还老要亏。后来陈老板干脆就卖些杂志漫画这类的，时尚杂志引来了不少家庭主妇和地盘工人，而《奥特曼》又能把他们的孩子吸引住了。这样，陈老板也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日子长了，终究也不踏实。那些时尚杂志或者《奥特曼》看完了也不带走，也不用给钱，书店的营业额每况愈下。陈老板眼看学校可是越开越多，学校里要么就是木鸡读书郎，要么就是情男色女，便打起了他们的主意，卖起啥啥宝典和啥啥总复习来了，另外就是每张盈利一毛八的手机充值卡。尽管如此，日子过得还是相当清贫，但书店也还算能够维持下来。

后来镇上不知哪领导说要大力推动文明建设，提倡多读书，而且镇长还要身体力行，亲自过来镇上唯一的文化书店来剪彩，望着能招揽些人气。

当天陈老板可是穿红戴绿的，比过节还隆重，可一见到这镇长原来是以前镇长那儿子，还惦着那年高考的事儿，脸马上就板了下来。待主持人刚说到“尊敬的镇长先生和各位领导……”这时陈老板就憋不住气，跳了上去直骂这是错句，镇长明明就是领导嘛，还喷得主持人一脸口水，说他拍马屁。镇长见状尴尬不已，没法圆场，只好匆匆离场。彩虽没剪成，但在这么多媒体面前，陈老板像是打跑了地主一样，多少年的怨气全都消了。

事隔几天，工商的就来了，说书店没办“文化证”，手续不全，违法经营。陈老板跑了五家镇上的部门，也没搞明白“文化证”怎么办。因为没有“文化证”，镇上唯一的文化书店只好关门大吉了，搬到隔壁的大城市里开。只是有点可惜，祖父三代的书店竟然毁在了他的手上。

听闻今天文化书店里的书论斤来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