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再见
前几天在南方周末看到马小平老师的报道,后来在网上阅读了所有能搜索到的马老师的文字,文笔一般,但比热衷写诗的化学数学老师好,而且这对于一个从事了几十年语文教学的老师来说,保持在这个水平实属不易。想起马老师课堂上比罗永浩还剽悍的随性讲演,网络上所有文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和画家的画死后总比生前值钱的道理一样,逝者的话总是死后才会发光发热,那些生前被忽视的,死后被重提,其实也算告慰。我一直不愿码纪念逝者的字,因为不管用情真切还是虚伪,文字总都不痛不痒,他既不会活来,我也不愿死去。但后来见诸多同学在网上竞相怀念这位师长,大都言辞空乏,道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恨当年没跟马老相逢恨晚促膝夜谈鱼书飞雁交成莫逆,可化作今日悼念之资本。所以我就打算虚伪地写下我所记得的一些平实之事,以供参考。
在邓小平南巡的那个年头,马小平老师从湖南老家来到广东,虽只三十出头但已育人十年。零二年,也就是马老教书生涯第三个十年,他来到深圳中学,两年后他查出癌症早期,康复出院后没教语文,而是在深中莞中开设人文课程。到了一二年,癌症复发,与世长辞。马老师其人就像他十年十年的编年史那样,中规中矩,轮廓分明。
我在零七年考进深中,有幸亲其謦欬。在没有上人文课之前,就流传诸多马老师与癌症抗争的励志故事,那时青涩的我们对这些本身就是一部教材的教师都甚为景仰,一方面大家以前都只从书报电视或营销大会上听过这些与病魔抗争的故事,马老师是那样可触及的真实。另一方面校园太小,哪怕是钱钟书二舅的三姑妈邻居家的外侄孙在深中念书,都能激荡起几种不同版本的传说。所以第一节人文课大家都热情高涨,出勤率百分百,后来大家渐渐地发现人文课和体育艺术一样属于选修必逃的范畴,于是出勤率衰败得就像三十年代的美国经济。因为再大的崇敬也都大不过打球抽机逛街看电影的冲劲。
想我那时作为所谓的学生干部还是挺正儿八经的,成天疾恶如仇地和学生反动势力做斗争,严抓考勤。而严抓考勤导致了我们单元出勤率总是很高,同学们的睡眠也得到了进一步保障。为捍卫学生干部的纯洁性和先进性,我也很虚伪地没有翘过一节人文课。所以当很多同学在微博上转发说很遗憾当时年少无知没有认真上过马老师的课,追悔莫及,我就深不以为然。但你若问我有没有遗憾,我想还是会有的,因为即便是每周回家陪老妈搓麻将的孝子,也会后悔当初没让老妈胡得更多。
和很多深中老师说不反对谈恋爱不同,马老师课上说的是支持谈恋爱,说这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当然他也会强调不能耽误学习。其实他很多观点都关乎人性,比如他说到打游戏时,就提到了鲁迅的《风筝》,还提到他在东莞做模具的弟弟。马老师经常在课上讲到文革,但不带一丝戾气,旁敲出那个时代下父女母子的人性反常,抖落一地荒诞的故事,还记得马老师放过一部文革的电影,应该是海外华裔拍的,讲述一个被标签资产阶级的单亲贫苦家庭,儿子对于自己的身份深感羞愧,并觉得这是母亲带给他的罪孽,母亲对儿子卑微内敛地爱着,儿子人性上的接受和理智上的抗拒很有张力地表现出时代的扭曲,可惜还没看完就下课了,马老师说想要继续看完的同学可以找他借光碟,那时太羞赧没好意思,时至今天我在网上也没找回那部电影,只是没想到,连回深中找马老师要光碟的机会也给绝了。
网上讲得最多的是马老师的教育理念,他在人文课上曾痛心地说,现在很多孩子连手骨都没发育好,就被教着握笔写字,如今大多数小孩手骨都有轻微畸形。这让我想到郎朗,从小被逼练琴,十指都是扁平的,虽然郎爸的教育被中国家长奉为圭臬,但可能受马老师影响,我一直不觉得这是什么成功,只是中国式的成功。马老师觉得早期教育应该是体验自然的教育,他希望办一所小学,没有固定的校园,他要带学生们走进田野森林,去感知草风木石,去跟小动物打交道,去学会生存和感恩。后来我上了大学,读到一篇文章才知道这是一个欧洲教育家的理念,上几个世纪实践过但最后失败了,转念想到国在山河破的中国,哪是一片能找到田野森林让这个浪漫主义者追逐教育梦想的热土。
马老师接受化疗后虽已康复,身子其实很虚,讲课多是坐着浅酌低吟,但每讲到文革家乡梦想这些心坎的地方,都会鼓足口气,站起来引吭高歌,俨然一个老愤青,响彻整个三楼的小礼堂。而在我记忆里的深中,总有那么一种声音在回荡。是很怀念,怀念深中有像安康吉祥马小平这样的老师得其指导,到了大学,知道很多在大师道路上奔跑的教授,却再也没有冲击过我的小宇宙。
愿逝者安息,一路走好。